沈从璋从小就讨厌我。
他嫌我比他大,嫌我管得多,嫌我一顿要吃三个白面馍馍。
长大了我肯定不会娶你,你赶紧滚回家去
回家?
回家只有挨不完的打、吃不完的野菜糊糊。
我吓坏了。
实在没了法子,我和他商量,私下以姐弟相称。
待他日后高中,我们各自婚嫁,再不相干。
后来沈母病逝,我们不得不相依为命。
最艰难的那年,我给先生当丫鬟,换他当学生。
日子熬啊熬。
终于,熬到十年后。
沈从璋状元及第。
可他反悔了。
1
我想回乡嫁人了。
这个念头,我早就想同沈从璋说了。
春生婶子先头来了信,说她替我相看了一户好人家。
县上米铺掌柜家的二儿子,家境殷实不说,还长得一表人才。
家中有一兄一弟,无需他延续香火,可以入赘。
听起来是门极好的亲事。
只是沈从璋金榜题名后,事务实在繁忙。
今日不是同窗诗酒应酬,明日就是同僚上峰宴请。
我寻了他好几回,都被长随富顺拦了下来。
眼下大人身份贵重,日不暇给,劳烦姑娘再等等。
如此碰了好几回软钉子,我索性歇了心思,开始收拾起包袱。
拢共也没多少东西,不消半日便收拾齐全了。
就像我到沈家的这十年,一转眼就过去了。
我是我娘强卖给沈家的童养媳。
灾荒年,实在没了活路,十二岁的丫头,半卖半送。
沈家本是京中的勋贵人家,族亲犯了事,沈父受了牵连没了命,沈母散尽家财,带着幼子到乡下避难。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沈家起码还有三间大瓦房,吃的也是白面馍馍。
一听沈家要买童养媳,十里乡的穷苦人家都来了。
我娘硬生生挤出一条路,领着我到沈母跟前。
又当着她的面,掀了我的衣襟,拍胸脯保证我是个能生养的。
我羞愤得无地自容。
沈母出身书香门第,性子良善,眼见事已至此,只能买下了我。
因着这事,九岁的沈从璋很讨厌我。
那时他已上了书塾,懂得许多道理。
他说女子当守节整齐,行己有耻。
我这样,叫不知羞耻。
他嫌我比他大,嫌我管得多,还嫌我一顿要吃三个白面馍馍。
长大了我肯定不会娶你,你赶紧滚回家去
我吓坏了。
沈母待我极好,吃穿用度从不亏待,还给我体己钱。
夜半哄沈从璋入睡时,也不忘给我添被子。
我不需干很多活,去接沈从璋下学时,夫子的课,也能偷偷听上几耳朵。
这样的神仙日子,谁还想回家去?
回家只有挨不完的打,吃不完的野菜糊糊。
我不想再过那样的苦日子了。
实在没了法子,我只好花了大力气哄着沈从璋。
你就当我是你的丫鬟也行,是你姐姐也行。
日后等你高中,我便回乡嫁人,往后再无相干,可好?
他磋磨了我数月,总算纾尊降贵答应了。
如此熬了十年。
总算熬到沈从璋状元及第。
按照约定,我该走了。
2
第二日,沈从璋休沐,他派了人来接我去看新宅子。
我同沈从璋上京求学时,囊中羞涩,赁的是甜水巷的老宅子。
十尺见方的小院,屋顶漏水,墙面斑驳,我们住了好几年。
殿试那日,沈从璋一篇策论艳惊四座,圣上特意赐了大宅子。
新宅子在贵人云集的西山胡同,福顺领我进了门。
五进的大宅院,粉墙黛瓦,亭台楼阁错落有致。
一路走来,花木扶疏,曲径通幽。
远远地,听见一道温婉的女声。
子安,她照顾你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如给她一个名分。
不然你我成婚后,她留在府里该如何自处。虽说崔家有夫不纳妾的规矩,可你若同意,我这就去求父亲。
崔莹。
沈从璋恩师崔太傅之女,兰姿蕙质,自幼与他青梅竹马。
若不是沈家落难,这个时候,两人本该成了婚。
眼下两家门当户对,又知根知底,正准备议婚结姻。
福顺恰到好处地停了脚步。
让我刚好能听见那头的声音,又不让他们看见我。
这个她,应当说的是我。
沈家婶母叹了一口气:
那丫头倒是个好的,模样周正,性子也温顺,可做妾终究不是正经出路。
我原想着,等你们成亲后,给她配个老实本分的小厮,再添些嫁妆,让她体体面面地出嫁。
崔莹微微一笑,柔声道:
子安是念旧的人,想必是舍不得。
不过婶母考虑得周全,女子终究还是正头娘子来得体面。
寥寥数语,已然替我选好了路。
给我指个小厮,远远地嫁出去,既保全了沈家的面子,也能让崔莹心里痛快。
沈从璋迟疑了一瞬。
这一瞬,让崔莹的脸色顷刻暗了下来。
沈从璋见状笑了,带了几分戏谑:
一个奴婢,也值得你如此大费周章?
不知何时起了风,额上薄汗沁了凉意。
我垂眼,缓缓呼出一口气。
奴婢。
奴婢也好。
十年为婢,沈母的恩,我报完了。
往后,恩债两清,再无瓜葛。
3
崔莹离开后,我从隐身处走出。
暮色四合,下人点起了灯,长风穿过庭院,灯火摇曳,半明半昧。
许是辛苦,沈从璋瘦了些,面容更显清俊,眉宇间添了几分沉稳。
见了我,神色微微一僵。
不过须臾,已换上和煦的微笑:
阿姐来得正好,西院刚修整好,阿姐看看还需要添些什么?
我看进他的眼睛里,直抒来意,问他约定可还作数。
沈从璋长久地凝视着我,忽而笑了:
阿姐,你刚才是听了莹儿的话,所以恼了我,才跟我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对吧?
这话避重就轻。
崔家于我有提携之恩,我娶莹儿,一是报恩,二是全了儿时情分,阿姐,你莫要多想。
这话又令人发笑。
沈从璋这样的反应,在我预料之内。
他自小聪慧通透,凡事谋定而后动。
这般聪明的人,对我的去留,心中恐怕早有了盘算。
其实我心下明白,他并不想我走。
一是他初入官场,根基尚浅,落下个寡情薄幸的名声不大好;
二是这些年他早习惯了事事有我,留我在身边,用着舒心。
可这并非我所愿,我又问他:
若不作数,你打算如何安置我?
沈从璋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眸色渐渐晦暗起来。
细碎的烛光倒映在我的眼眸,灼灼如点星。
他看了许久,终于发现我并非说笑。
阿姐,我们多年情分,不比旁人。
我说过,要带你过好日子。
这句话,十三岁的沈从璋对我说过。
那时县里的大儒收门生,一年束脩就要三十两银子。
我把自己抵给先生当丫鬟,换他当学生。
寒冬腊月,他来看我,见我啃着冷馒头,在挑手上的冻疮,悄然红了眼眶。
我笑着逗他,什么叫好日子。
他想了想,目光灼灼。
阿姐,只要有你在身边,就都是好日子。
然而,眼下他的好日子,是青云路,是美娇妻。
早已不需要我了。
我轻轻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只鸟哨。
沈从璋神情一滞。
这是我刚到沈家那年,沈从璋讨厌我,不肯唤我的名字,用来叫我干活的。
一声是给他洗脸,两声是给他喂饭,三声是背他出去玩。
偶尔吹四声,我就知道自己要倒霉了。
他打小长得漂亮,却一肚子坏水,总能想尽办法逼我走。
可后来啊,还是这枚鸟哨,在水匪袭击漕船时,一声声吹得急,让我得以在湍急的水下寻到他。
一枚旧得磨毛了边的平安符,是那年家乡蝗灾,沈从璋染了时疫,我一步一叩去寺庙求来的。
还有一支旧银钗,当年沈母病逝后,乡下本家族亲要发绝户财,我挡在沈从璋身前,拿着钗子刺向第一个冲上来的人。
这些物什,一件件,都是他说的多年情分。
多年过去,我也学会了算计,想拿这情分,替自己谋一个自由身。
身契文书还在他手上,我仅有的筹码少得可怜。
我只能赌,赌他看在这些年相依为命的情谊上,好聚好散。
沈从璋神色动容,总算退了一步:
当年的约定算数。只一事,阿姐得听我的。
京中才俊济济,有我替阿姐掌眼,必定能觅得如意郎君。
他要我留在京城嫁人。
4
我要相看人家的消息一出,媒婆就踏破了门槛。
沾了沈从璋的光,册子上的名单,还算是有头有脸的好人家。
他细细看了,圈了好几个名字,让我去相看。
只不过这些人,我一一见过,都不合适。
虽然家世样貌都过得去,却隐隐有些浮躁轻浮。
眼见这事一拖再拖,崔莹先坐不住了。
这日她特意登门,说替我找了一户好人家。
阿好,你虽出身贫寒,但到底跟着子安多年,总不能一直耽误下去。
二十二岁的老姑娘,确实该着急了。
她说锦衣卫镇抚使周大人托人说媒,想找个知冷知热的姑娘。
我凝视着画中男子冷毅的眉眼。
周显钰。
河东周氏,真正的世家大户。
他虽是旁支,却才能出众,靠自己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子。
只是听说性子清冷,不爱女色,如今二十有五还不曾娶妻。
周大人上无父母要侍奉,下无弟妹要赡养,你一嫁过去,便是当家主母,关起门来只管自己过日子。
确实是个好人家,我这种身份,属实高攀了。
可见崔莹有多急切想我嫁出去。
她出身书香门第,待人接物一向谦逊有礼,待我也不曾失了分寸。
唯有在情爱一事上,强势了些。
其实站在她的立场,也无可厚非。
我答应了下来。
5
翌日,京中最大的望仙楼。
我见到了周三郎。
他一袭墨蓝织金直裰,腰间悬着绣春刀,眉目如画。
我原以为他性子清冷,做好了冷场的准备。
谁知他一见我便笑得和煦:
说起来,周某和姑娘曾有过一面之缘。
我微怔。
五年前,江洲府,滂江渡口。
他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
那时我和沈从璋上京求学,手头拮据,不得不坐了漕船。
船上有位客人,听说吹了风食欲不振,好几天吃不下东西。
他家下人急得团团转,见我给沈从璋做的吃食精细,便央我多做一份。
如此做了半个月吃食,快到滂江渡口时,不知哪里冒出一群水匪,强行劫掠。
惊慌之下,沈从璋落了水,我不得不凫水去救他。
上岸时几近脱力,有人伸出手拉了我一把。
想到此处,我抬眼,正巧撞上周显钰的目光。
那双眼如深潭,映着窗外粼粼的河光。
是他
有了这层故交,彼此说话便轻快了许多。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
一整个下午的时光,竟悄然就过去了。
茶香氤氲间,周显钰眸中映着一点灼灼的光。
苏阿好。
他唤我的名字,嗓音轻柔。
明日花灯节,我告了假,你有空一起去吗?
他这样说,叫我不好意思起来。
我抿了唇,刚想开口,几步之外的雅间门口。
沈从璋的目光死死钉在周显钰为我斟茶的手上。
喉结滚动,像是被什么刺痛了眼睛。
6
沈从璋身上还穿着官服,想是刚下值就来了。
只一瞬,他便恢复了神色,含笑问道:
阿姐何时认识的周大人?
我还未开口,周显钰已自然接过话:
听闻阿好姑娘在招夫婿,周某便冒昧自荐了。
这声阿好,叫得沈从璋微微愣神。
他的目光落在我发间,那里簪着沈母送我的那支银钗。
素日我极爱惜,轻易不舍得戴的。
沈从璋收回视线,眼神顷刻暗了下来。
我坦然地唤了他一声。
沈从璋没理我,只看向周显钰,语气淡漠,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阿姐性子内向,怕是不习惯与生人相处。
这话说得,倒显得他有多了解我似的。
这些年,他一心只读圣贤书,只怕连我爱吃甜的咸的都不知晓。
平日里,也从未见他过问我与谁来往,我与谁亲近。
周显钰闻言轻笑了一声,目光落在我身上,语气笃定:
阿好姑娘温婉聪慧,与周某一见如故,何来不习惯?
两个男人的目光结结实实撞在一起。
这时外头有同僚唤了沈从璋一声。
他斜瞥了我一眼,从善如流道:
既如此,不打扰二位雅兴。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心下有些不安。
明明答应了替我寻夫婿,眼下又为何一副不情不愿的做派。
想来是头一回见我与外男独处,占有欲作怪罢了。
毕竟他向来爱惜旧物,一盏松墨砚台用了十数年也舍不得换。
我在他身边许久,一时不习惯而已。
想到此处,心下稍安。
应下了明晚花灯节的邀约。
7
我以为回府后,沈从璋会找我问一问周显钰的事。
谁知他当晚并未回府,连富顺都不知他去了何处。
我微微舒了一口气。
翌日,长街灯火如昼,人流如织。
我与周显钰并肩而行。
他忽然往我手里塞了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福临楼的桂花酥。
听闻一天只出两炉,去得晚就买不着了。
我咬了一小口,蜜香混着热气,唇齿生津。
昨日见你爱吃茶点,想必是爱吃甜的。
我惊讶于他的心细,忍不住看向他。
周显钰耳根微微泛红。
正巧有货郎挑着担经过,一迭声招揽生意:
娘子肤白,这对珍珠耳坠最适合了,公子买来送给娘子吧。
周显钰也不解释,只捻起那对耳坠,摊在掌心,让我看清楚些。
不知为何,我总感觉如芒在背。
转身一看,果不其然,碰见沈从璋和崔莹。
崔莹手上提着一盏鎏金琉璃灯,煞是惹眼。
她上下打量我,促狭一笑:
苏姑娘今日这身打扮倒是新鲜,想来花了不少心思呢。
我平日穿得素净,今日为了应节,特意换了身鹅黄襦裙。
沈从璋的目光却落在那对耳坠上。
待看清我披着周显钰的墨色大氅时,眸色陡然一沉。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正要开口辞别,崔莹却打发沈从璋去对岸买河灯。
我看出她单独有话对我说,是以也拜托周显钰去买。
待两人走后,崔莹率先开口:
我与子安虽是青梅竹马,但他多年漂泊在外,说实在的,我也并非很了解他。
女儿家的婚事,是一辈子的大事,我是崔家女,择婿更是马虎不得。
你于他有十年相伴扶助之恩,若说子安对你没有感情,那定然是假的。只是如今我疑虑的是,他待你,究竟是何种感情?是主仆?是姐弟?亦或爱人?
我心头一跳。
许是刚才沈从璋那一眼,让崔莹误会了什么。
我搜肠刮肚试图找些话解释。
崔莹指尖在灯柄上轻轻摩挲,唇角微扬,眸底却无笑意:
我实在好奇,得试他一试。
8
我还没来得及琢磨她话里的深意,就见她眸光一闪,竟松了手。
琉璃灯坠地粉碎,金箔四溅。
沈从璋闻声赶来时,正见崔莹红着眼眶,强忍泪意。
子安,不怪苏姑娘,是我自己没拿稳。
一盏灯,本来坏了也就坏了,只是你昨晚特意去寻宫里的灯匠为我做的,心意贵重,我有些舍不得。
我一下明白了她的用意。
用一盏灯,试探沈从璋对我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