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碰他,不准越界,他怕自己的白月光误会。
我谨慎小心,唯恐被扔回大山里去。
他白月光恢复单身那天,也许是为了避嫌,也许是看我膈应,他跟霍老爷子说:
我不想青禾给我陪读了。
我怕没学上,惶恐至极,发了毒誓:
我发誓,我黎青禾这辈子绝不会喜欢你霍屿,否则不得好死,你大可放心了吧?
后来,这个毒誓,困了他一生。
1
霍家要在资助的贫困生里给霍屿挑个陪读。
霍老爷子一眼就相中了我。
那时霍老爷子正好下乡,车胎陷进了泥里,在一边摸泥鳅的我,上去也帮忙抬了一把。
小小身躯,力大无穷。
完事了,还鬼精地问他们买不买我的泥鳅。
就这么被选中了。
被带到霍家老洋房的那天,霍屿上来就给了我个下马威。
他把一套试题推到我面前。
如果智商不够,那就不配当我的陪读。
那天,我第一次做了数学奥林匹克竞赛试题。
题目有趣,难度一般。
看着我不到一小时就答完了题,霍屿有些意外。
他坐在轮椅里,开始摆规矩。
我只有三个要求,第一,不准碰我。
只是帮忙推轮椅的话,好像碰不到他,不是什么难守的规矩。
第二,不准可怜我。
看着他空荡荡的一条裤腿,我郑重地点了头。
霍家,也叫船舶霍。全国 40%的重工船舶都掌握在霍家手里。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毫不为过。
生在这样显赫的家庭,哪里轮得到我去可怜他。
第三,我们是雇佣关系,希望我们的关系保持纯粹,你别动不该有的念头。
我看了眼斑驳光影下他艺术品般的侧脸,又看到镜柜里灰头土脸的自己。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是,癞蛤蟆别妄想吃天鹅肉。
2
陪读,顾名思义,就是陪霍屿读书。
霍老爷子说,只要陪着霍屿读三年高中,进出教室搭把手,留心照看着他,我未来不管是读硕读博还是出国留学,霍家全包。
在我看来,这不是一份交易,而是一份恩赐。
霍家让我有干净的衣服穿,有宽敞的房子住,有充足的时间可以读书学习。
我唯一要做的,不过是课间帮霍屿打打水、跑跑腿、推推轮椅罢了。
是豪华版的勤工俭学。
学校里,霍屿是个很吸引眼球的存在。
他相貌极为出众,又是学校里唯一一个坐轮椅的学生,即使穿衣用车十分低调,仍是到哪儿都有一群目光追随。
同学们自然是好奇我和霍屿关系的。
有一天,在我第七次恭敬小心地问霍屿需不需要我推他出去转转的时候,我们的前桌突然回头问:
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啊?怎么好像又熟又不熟的,总不能是主仆吧?
霍屿头都不抬地答: 与你何干?
他总是这样,孤僻、冷漠,似乎没有在学校交朋友的打算。
哦,不对,他也并不总是这样。
每周末他打越洋视频电话的时候,总会多云转晴。
不知道是谁让他那样欢喜。
3
我在学校,除了照看霍屿,就是埋头看书刷题,也不怎么和人交际。
渐渐地,我和霍屿就被列入了奇葩二人组。
有人戏称我们为: 断腿少爷和他的土跟班。
是的,我的口音,我晒得发黑的皮肤,我整个人从里到外的气质,都是抹不掉的乡土气息。
这没什么,我根本不在意。
但断腿少爷这个恶意调侃,让我和体育场最强壮的男生打了一架。
那天,我推着霍屿往校外走。
体育班一个男生抱着篮球,戏谑道: 哟,这不是那断腿的大少爷和他土气的小跟班吗?
我停住了脚步,冰冷地看向那个体育生。
霍屿坐在轮椅里,看都不看那男生一眼,只对我说: 别理会,走了。
体育生哈哈大笑起来: 装什么装,小、怂、包。
霍屿再次提醒我: 走了。
我没有离开,而是径直走到那男生面前,给了他一拳。
是的,一拳,不是一巴掌。
跳起来,从右脸打的。
我力气很大,他连连退了几步,捂着脸,愣在当场。
我撂下狠话: 再敢嘴贱,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那天远远候着的司机王叔说,终于明白霍老爷子为什么选我了。
不过,霍屿并不感激我为他出头。
他对这件事的评价是: 鲁莽,冲动,愚蠢。
他说,跟不入流的人一般见识,是自降身份;以身体暴力对抗语言暴力,是自招祸端。
可是,和不文明的人,讲什么文明呢?
我反驳道: 他骂你,就该打。
车上,霍屿沉默了很久,而后缓缓开口:
黎青禾,我们是雇佣关系,你不要带入个人情绪。
我知道他在提醒我什么。
4
这类提醒和警告,后来还有很多次。
印象最深刻的,有两次。
一次,是我想去他的书房借阿加莎全集。
在那儿,我看到了他在海上冲浪的照片。
意气风发,笑容灿烂。
不由自主地,我看向他右腿的位置。
结实,有力,肤色健康。
霍屿的咳嗽声在身后轻轻响起时,我吓了一跳,慌忙把照片放回原处。
他看着我,声音没什么温度: 不管你脑子里现在在想什么,都打住。我说过,不准可怜我。
那次,我点头如捣蒜。
还有一次,是陪他去一个音乐节。
平日里,他总是阴郁沉默,不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就是把自己关在音乐室。
但在那个音乐节上,他完全变了个模样。
那天他坐着轮椅、戴着墨镜在台上打碟的样子,完全颠覆了我的认知。
强劲的电子音,伴随着他的手指动作一起,一下一下有力地敲击我的心脏。
他游刃有余地高举手臂,迎接欢呼。
青春的气息,生命的蓬勃。
滚烫,而又热烈;破碎,而又顽强。
我承认,我心跳加快了几拍。
但——我很有自知之明。
《小王子》里说,想要和别人制造羁绊,就要承受掉眼泪的风险。
我不想掉眼泪。
况且,他立过规矩,不准我动不该有的念头,我答应过他的。
正自我心理暗示,他下台了。
接过我递去的矿泉水时,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指尖,温热的触感莫名叫我不自控地脸热。
霍屿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变化。
这一次,他直截了当道:
你脸红什么?不要对我产生越界的想法。我有喜欢的人,她马上就回来了。
5
那个女生,叫陈夏。
书房里,有她和霍屿的合照。
照片里,陈夏举着那个晴天娃娃,两个人笑得很灿烂。
现在那个晴天娃娃,一直绑在霍屿的轮椅上。
司机王叔告诉过我,陈夏是霍屿最好的朋友。
她在美国念预科,就暑假回来一下。
升高二的那个暑假,我见到了她。
晚上的家宴,陈夏一直手舞足蹈地讲述着美国的趣事,霍屿则托腮看着她。
我第一次在霍屿脸上看到了笑意。
问及我这个外来者时,霍屿解释得淡然。
我没想要陪读,但是拗不过爷爷。
暑假的头一个月,霍屿一直很开心,复健也更见效果。
有一天,左腿甚至成功地站立了几秒。
虽然疼得满头大汗。
打破这份快乐与宁静的,是陈夏。
她的男朋友从国外跟来了,是个高大的美国人。
蝉鸣燥热的午后,一巷之隔的陈家院子里,陈夏和他在泳池边嬉闹、拥吻。
霍屿坐在霍家高高的露台上,看了全程。
然后,他把自己关在音乐室,掀翻屋顶一般把音乐声调到最高。
饭菜送了六轮,他一下没动,最后全倒了。
霍老爷子很忙,常常不在家,王妈、王叔、张医生通通束手无策,指望我把霍屿劝出来。
我哪里有能把他劝出来的本事。
我去找了陈夏。
可她一来,音乐声变得更大。
最后,迫不得已,我是从音乐室的隔壁,直接翻窗跳进去,用武力把他抬出来的。
彼时他蜷缩在轮椅里,手里攥着那个晴天娃娃,满脸颓唐。
屋子里,满地都是纸。
一眼望去,都是废人两个字。
看到我利落地跳进窗户时,他震惊得瞳孔放大。
我一句话也不说,无视他的怒火与斥责,喊上王叔,抬着他就出了门,上了车。
驱车 200 公里,我带他到了山里,我住过的那个小破屋。
6
霍屿发了好大的脾气。
他说: 黎青禾,你凭什么自作主张?你以为你是谁?我对你悲惨的过去没兴趣
我不理会,把他推进了一个阴暗破旧的土屋里,指着里面的一张土炕道:
霍屿,你见过饿死的人吗?我见过,就在这个土炕上。
是我的爷爷,一个患有轻微痴呆的哑巴。
大旱加地震那年,山路被封死,他的腿被砸伤,家里吃食也见了底。
他把最后一口馍给了我,让我自己逃生。
我翻山越岭带回救援队时,他已在那炕上断了气。
我指着霍屿的鼻子大骂:
我最讨厌浪费粮食的人天天警告别人不要可怜你,不要喜欢你你享受着最好的资源,到底哪里值得可怜你自傲又自卑,又哪里值得别人喜欢
陈夏不喜欢你,你天就塌了吗?你生命里就只剩情情爱爱了吗?你那个沉郁颓唐的样子,别说陈夏了,就连我这样的土包子,也看不上
我第一次对他发出警告: 还有,再敢浪费一次饭,我天天提你来看这个炕
霍屿被我骂蒙了。
回去后,他一言不发,认认真真地吃饭,一粒都没剩。
王妈喜极而泣,感叹霍老爷子真是太会挑人了。
而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其实在回来的车上,我就后悔了。
后悔自己不该意气用事,破口大骂。
如果霍屿一气之下把我轰回山里,如今我所享受的教学资源,就都要化为梦幻泡影了。
所以,第二天一早,我就去给霍屿道了歉。
出乎意料地,他也给我道了歉。
他说: 青禾,你说得有道理。
7
高二那年,霍屿开始不好意思使唤我了。
时不时地,他还会刻意讨好我。
比如把刚买的新书借给我看,比如问我要不要听他新写的电音曲。
比如帮我准备数学和物理奥林匹克竞赛。
他告诉我,我偏科太厉害,英语太没救,他建议我尽可能多拿奥赛的奖牌,以便未来争取保送、自主招生或者录取降分。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和他相处得十分融洽。
晚上一起窝在书房里读书时,他会和我说一些以前的事情。
他讲那艘埋葬他父母的直升机,讲他被锯掉的右腿,神经麻痹的左腿,讲再也回不去的盛夏。
为了安慰他,我也和他分享了我悲惨的过去,告诉他,爷爷去世后,我是怎么漫山遍野地刨食,又是怎么三番两次从福利院溜回来,把各种吃的放在爷爷的坟前。
在拿到第一块奥赛奖牌时,我激动地抱住了霍屿,对他说: 谢谢你,你对我真好。
一边打扫着卫生的王妈暧昧轻笑: 小屿对你确实好得没边了,昨天晚上让我给你送夜宵,今天早上又叮嘱我给你买最喜欢的黑森林蛋糕回来。
彼时我半蹲在霍屿的轮椅边,虚抱着他的肩膀。
距离太近,彼此呼吸可闻。
王妈的话让我心里一热,心跳快了几分。
霍屿的身体却倏地僵硬。
他推开我,声音略冷淡道: 偶尔对你好,只不过是因为我无聊,就想做点好人好事,你别想太多。
我尴尬地收回了抱着他的手臂,以及脸上的笑: 我什么也没多想。
他: 那样是最好。
和他的关系,再一次跌回了刚认识时的模样。
既熟悉,又陌生,还带了三分尴尬,两分客气。
我小心翼翼地,再不敢碰他,唯恐他一生气,就把我赶回大山里去了。
大山里没有这么多书,没有这么多实验器材,没有这么多博物馆,也没有这么多一流的教师。
8
暑假时,陈夏回来了。
餐桌上,她宣布自己分手了。
她拉着我: 小禾妹妹,好好念书,别谈恋爱,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我看了眼霍屿,现在他该高兴了吧。
霍屿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晚上陈夏提议到陈家去游泳,我没有泳衣,就在岸边陪霍屿坐着。
我们俩一起,看着陈夏灵活地在水里游来游去。
线条玲珑,身姿舒展。
像条美人鱼一样。
真漂亮啊,我由衷地感叹。
突然想起了霍屿那张在海边冲浪的照片。
陈夏似乎并不在意,在一个截肢的人面前游泳,会不会刺激他。
不过也许正是这样,霍屿才感觉自己在被当作一个正常人对待吧。
就像余华踢球,让史铁生当守门员一样。
我想,陈夏真的很好。
陈夏从水里起身,裹着浴巾坐到了霍屿旁边。
她说: 小屿,还记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吗?我就是在这里教会你游泳的,那时候你怎么都不敢下水,还是被我一把推下去的。
霍屿点头,轻声答: 记得。
我随便找了个借口,走了。
回忆过往,是件私密的事情,我猜霍屿并不希望我在那儿当电灯泡。
陈夏单身了,陈夏开心肆意地同他玩耍笑闹。
我想,霍屿的心情会变得很好。
他心情好,就会忘掉我忘乎所以后抱住他,让他膈应这件事吧。
9
但其实,他一点儿也没忘。
晚上刷题饿了,我去厨房找夜宵吃时,不小心听到了霍屿的电话。
爷爷,我不想青禾给我陪读了。
我可以提前去美国。
我现在可以照顾自己了。
换电动轮椅就行。
我手里的半块蛋糕,啪嗒掉在了地上。
霍屿想让我离开霍家。
是因为陈夏单身了吗?
是为了避嫌吗?
我抱了他,他膈应至此吗?
我的高三要怎么办?
我的大学要怎么办?
……
当天晚上,我敲开了霍屿的房门。
无比真诚地自我剖白。
霍屿,你说得没错,我确实对你有过好感。
音乐节那天,你确实帅,确实叫人心动。
但是,霍屿,有好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人看见有吸引力的异性,就是会分泌多巴胺、苯乙胺,这是生物本能。
意气风发的、才华横溢的、成熟稳重的……只要足够优秀、足够惹眼,我都挺喜欢。如果都能遇见,我一天能心动一百次。
所以说,你不必大惊小怪的。
你的态度,我很明确地知道了。我很珍惜能有在省城上学的机会,不会蠢到对你念念不忘,给你和陈夏造成困扰,给我自己挖坑。
所以,我发誓——我黎青禾以性命起誓,这辈子绝不会再喜欢你霍屿哪怕一分一秒,否则,不得好死。
我顿了顿: 这样,你大可放心了吧?
话说完,走廊上陷入了一片空寂,只有老式挂钟在有规律地摇摆。
滴答间,窗外骤亮,一声巨响后,盛夏的第一场雷雨铺天盖地滚滚而来。
门口的轮椅上,霍屿脸色煞白,愣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