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我,爹爹更疼那个外室女。
就连一直宠我的祖母,都开始偏袒她。
就连我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也渐渐爱上她,改和她定了亲。
我失去了所有,唯有我娘仍全心全意地爱我。
可没多久,我娘落马摔死了。
1
我娘是去城外寺庙上香,为我祈求平安时出的事。
可她最擅骑术,断不可能在平地上摔下马,还被马儿践踏致死。
我在父亲书房门前跪了一天。
父亲一直没有出来。
他身边的侍卫过来劝我:
姑娘快回去吧,待会李夫人就来了。
李夫人就是我父亲的那个外室。
母亲一死,她就俨然有了一副主母做派。
我冷着脸: 我母亲不是意外,有人故意陷害她。
老爷已经命人将夫人入棺,总不能再开棺验尸吧。
我抬起头,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流到我口中,好苦。
那是什么棺材?
按照老爷的吩咐,用的是上好的红木。
听到这里,我终于垂下头,在书房前磕了三个头。
青青……多谢父亲仁义。
离开听竹苑之前,我听到了另一道熟悉的声音。
那是外室李盈的娇嗔,还混着父亲的调笑。
回到自己的执星苑,我抄起母亲的红缨枪。
敏儿拦着我,她说:
姑娘不能冲动,今日是夫人下葬的大日子,不能见血,见了红夫人在下面要受苦受累的。
我点点头。
用那红缨枪,在院子里一遍遍练着母亲教给我的枪法。
练到不知道多少遍的时候,我的门口忽然被敲响。
敏儿过去开门,迟迟没有回来。
等我走过去的时候,她正将人往外推,见到我有一瞬间慌乱。
门口的小厮喜气洋洋过来问我:
姑娘,今日是二小姐定亲的日子,正招呼着大家过去吃糖呢,老太君也邀您过去,您可给脸过去看看?
敏儿将他推出去:
夫人刚过世你们就做出一副高兴样子给谁看?呸谁爱吃那几个喜糖?快滚
关上门,她小心翼翼看着我。
没事,收拾收拾东西,咱们去给母亲烧纸。
2
二小姐,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名唤绿瑶。
她从一介外室女,到今日同荣国公世子定亲,已然是宗室嫡女的做派了。
荣国公那边也乐得给她面子,抬她身家。
哪怕只是定亲,吕钊也亲手去打了两只大雁,吹锣打鼓送到柳府。
世人道他们两个金童玉女,天赐良缘。
却忘了,从前他们也是这样说我和吕钊的。
曾经他们如何说绿瑶的?
说她狐媚子,同她那个甘愿做外室的生母一样。
还是母亲可怜她一个小女孩,小小年纪被人诟病,主动让父亲将她也带回来。
是了,自母亲不能生育后,就催着父亲将外室带回来。
还提前嘱咐我:
虽然那李盈做了段时间的外室,切不可以权压人,失了礼度,往后她便是你的姨娘,见到人要叫人,更要爱护妹妹。
我听了母亲的话,对那两人很是体贴。
母亲不方便做的事情,都是交给我去。
大到挑选院子,小到穿衣戴帽,都是我来安排。
我将绿瑶视为我唯一的姐妹,我未来能相互扶持的手足。
可是她想要的,不只是这些。
那日我和她上了女学回来,绿瑶因为跟不上,手心难免挨了几下板子。
我正安慰她,告诉她如何能学得让闺塾师满意,她忽地落下泪来。
我不明所以:
倒也不用哭,都是小事罢了。
那老师必定告到父亲面前,要是父亲责罚怎么办呢?
我笑笑,摸了摸她的头:
我给你顶着。
于是她便真的让我给她顶着。
她和父亲说,是我将她的书本弄脏,故意倒上墨汁,她才被老师责罚。
为了证明自己,她还当着父亲的面背下了今日学的文章:
父亲,不过是四书五经而已,李夫人早都教过女儿了,就是因为女儿不知道今天要学什么,才……
她咬着下唇小心翼翼看了我一眼,见我面无表情,她潸然泪下:
父亲,你别怪姐姐,应当是我不小心才弄成这样的。
那天父亲二话不说就给了我一巴掌。
一向偏心我的祖母更是狠狠拍了下自己的桌案:
你可是嫡女,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我涨红着脸,若不是母亲替我解释,或许我真一枪斩了绿瑶的头发让她当段时间的尼姑。
那年绿瑶刚进来,我也尚未及笄。
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只感觉心里闷得难受。
母亲看着我,无奈笑笑:
历朝历代都是这样,男子为天,你父亲认定的事情,就是事实,但是娘相信你。
我不甘心道:
可是本朝也有皇帝是女子
她悠然叹口气: 那又能怎么样呢?只要是女人都苦,不怕,你还有娘呢。
3
从小我便是刺头,做了事情从不怕认错。
可是逼着我认我从未犯过的错,只会让我愤愤不平。
于是第二天我将此事告诉了我的闺中密友。
她是平阳侯的次女王卿英,平生最恨外室和外室女。
父亲要将那两人接回来的时候,她还专门找我骂过一番。
这天我将昨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她果然要教训教训绿瑶。
我笑着摇摇头:
不用,根本不用,既然她说我染了她的书,那我便真的染上又如何?
她和我一拍即合,拉着闺塾师问学问。
我趁着绿瑶出门,将墨汁染了她的课本一整面。
卿英对着我点点头。
我们相视一笑。
可我没想到,那是我们两个最后一次见面。
绿瑶哭着回家,跪在祖母面前,求一个公道。
我当即站出来,说就是自己弄的。
绿瑶颤巍巍地咬着唇:
祖母,绿瑶知道,绿瑶只是一个妾室庶女,只求祖母能放绿瑶和母亲出去。
那天我想一人做事一人当。
可是祖母却说:
芬儿,女不教母之过,既然你没办法管教好孩子,这孩子就不用你带了,让李盈教导她吧。
我豁然抬起头。
母亲对着我微微摇头。
母亲,青青调皮些也是正常,她自幼在军营中长大,若是这样就夺了我教养女儿的权利,未免太武断。既然女不教母之过,那芬儿受罚便好。
4
我浑浑噩噩回到房间的时候,执行家法的人已经将母亲送回来了。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温柔地笑着:
青青,不必和这种人斗,你的头脑,你的志向不应当局限在内宅。
往日她说什么,都要摸着我的头。
可那天她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是母亲无能,若是你祖父他们还在,母亲也不至于如此无力。
我知道,母亲心里更恨,但是她没有了母家依仗,只能做出些事情弥补自己不能生育的缺陷。
所以她要大度,要仁慈。
幸好,母亲早年身子康健,没有留下病根,只是写字作画的时候会有些手抖,却也是最轻的家法了。
也因为这件事,我晚了半个月才去女学。
到了青山书院,王卿英不在。
恍惚中,我瞧见绿瑶坐在我面前。
她对着我笑容极大,满脸得意。
姐姐,你怎么没问平阳侯次女去哪了?
她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吗?
她凑上来:
你若是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我推开她,朝着老师离开的方向追去。
见到我,那老师眼底有一瞬的悲悯:
平阳侯前几日给卿英定了婚,有人说她品行不端,被送到宗祠学规矩去了。
在宗祠中学规矩的女子,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
终日不见荤腥,更不见天日。
我听着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问:
她怎么会品行不端?我们两个往年经常调皮捣蛋都没事的。
那老师闭上眼,似乎不想看见我:
你们做的事情,被柳尚书告到了平阳侯那里,他说王卿英带坏了你,欺辱自己幼妹。
王卿英也认了。
于是转天就被送到了宗祠里。
我恍惚着找到在我座位前等我的绿瑶。
第一次低下了头:
绿瑶,是姐姐错了,你能不能和父亲说一下,让他再去找平阳侯说一声,都是姐姐的错。
她轻笑一声:
姐姐,那可是父亲的决定。
那是我第一次明白,原来我再也不是柳府里受宠的女儿,我也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应当做个大人了。
5
皇上诞女,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覃朝多了个贵不可言的成华公主。
公主满月时,陛下就召集五品以上京官进宫同庆。
这不是我第一次参加宫宴,于是吃了没一会儿我便趁着没人盯着找到吕钊。
我同吕钊说了近来的事情还有父亲的所作所为。
吕钊气极了。
伯父怎能如此?就算是伯母不能生养,也是给你们家诞下一男一女的功臣,而且你也是太不小心了,作弄她怎么能被发现。
说到最后,他撂下一句:
你且看着我怎么磋磨她的
我拉住他的衣袖,恳求似的摇摇头。
不要了,卿英已经被我连累着进了宗祠学规矩,我不能也连累你,而且那是我妹妹,无论如何也是我家事。
他拍拍我的头,一双眼睛亮得出奇: 你等着看就好了。
这一等就等到了英国公夫人举办的春日宴。
那宴会专门为适龄男女相看。
所以绿瑶必定会去。
我心里忐忑,担心吕钊会因为我的缘故被连累。
可是直到宴会开始到高潮,都没等到吕钊的招数。
直到英国公夫人提议要我们人人赋诗一首,来和如今这百花争艳的景。
我因为担心吕钊,根本无心作诗。
只是看着谁家公子千金作了首好的,跟着鼓掌叫好。
就在我以为此次宴会定会安然结束,忽然绿瑶站起来。
她脸上挂着温柔笑意:
小女也有意尝试一下,还望各位不吝指教。
说着,她便站起身,一步一句,作下一首七言绝句。
最后她定身在吕钊面前。
我才惊觉,这首诗的格律好生熟悉,正应和了吕钊曾经给我写的一首诗。
那时他脸涨得通红地说:
这是给你写的诗,你且看看好不好,若是喜欢,本世子爷的墨宝可以挂到你墙上。
我生来喜爱舞刀弄枪,其实不懂诗,但是得了如此一个风花雪月的未婚夫,自然也要好生夸奖,再好好将他的墨宝挂到房中。
可是没有灵魂的夸奖怎么能比得过红颜知己?
绿瑶看过那首诗了。
还专门写了一首诗对上。
我震惊地看过去,只见吕钊满眼欣赏。
如今,他的墨宝成了这两个人眉目传情的工具。
绿瑶站在吕钊面前,轻轻福了福身:
敢问世子爷,这首诗作得如何?
吕钊缓缓笑开。
很好。
想了想,似乎不够表达他内心的欣赏,又补了句:
佳作配美人。
6
多年相处,指腹为婚,我相信吕钊的为人。
于是我趁着人多时走开,同往常一样找到他。
我问他:
不是说让我看你如何行事的吗?她偷偷进入我房间看了那首诗,你竟然还拊掌叫好?
吕钊不满道:
绿瑶毕竟是你妹妹,你怎么还真的想要报复她?
我看着他,久久不能说话。
不知道哪阵风没吹对,竟然将绿瑶也吹了来。
见到我们俩对峙的场面,她急忙走过来将吕钊拉开。
姐姐,你手劲大,可别伤了世子。
我没有进你的房间看那首诗,是世子念给我听的,我才想要对诗。
你千万别生气。
说着说着,她竟然委屈起来。
雪白的脸团起来,不多时便落下泪来。
姐姐,你可别生世子爷的气,他也是那天看见我实在难过,带我去了蝴蝶谷,那里景色实在美丽,他一时高兴才对我吟诗。
蝴蝶谷。
那是我和吕钊无意间发现的宝地。
一到四月开花,那山谷中就会聚集不少蝴蝶。
无论白天晚上过去,都美不胜收。
白天绿瑶一直和我去女学,不可能去蝴蝶谷,那便只有晚上。
我一时间心力交瘁。
不知道是烦心他们两人去了我和吕钊约好未来成婚的地方,还是恶心我的未婚夫带着我的妹妹在深夜去了一处隐秘之地。
那天回去之后,我想了很久。
想如何报复。
想如何让吕钊认清绿瑶的面目。
可是我不敢。
上一次我连累了母亲和卿英。
这一次呢?
我不敢赌。
7
可是母亲看出来我的犹豫。
英国公夫人是我的手帕交,她托人来邀请我去品茶,听说吕钊也要去,你和我同去如何?
我想了想,决定给吕钊一个道歉的机会。
可是我没想到,跟着一起去的还有绿瑶。
母亲拗不过她,只能带着。
到了那茶馆,吕钊见到绿瑶后便喜笑颜开,注意不到半点在一旁的我。
那天我正襟危坐,第一次开口同英国公夫人谈起自己的婚事。
小世子和我的婚约应当是夫人和我母亲小时的玩笑,做不得数,还望夫人海涵,青青即将挑选夫婿,就不耽误小世子的时间。
闻言,吕钊诧异看向我。
他想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行了个礼,我便离开这里,坐到马车上去了。
绿瑶没多久也跟了过来。
她再也不掩饰自己的得意。
悄然对我说:
姐姐,你看,你有的,我全都会有的。
我转头看向她,一脚踹到马屁股上。
那马飞驰起来,我压着绿瑶的脑袋让她半个身子都挂在窗外。
她痛哭流涕:
姐姐,姐姐我不敢了。
一直让她狼狈到柳府门口,人最多的地方,我猛地将人拽了回来,自己却暴露在马蹄之下。
千钧一发之际,我腰腹用力,将自己提了起来,两人平安落地。
我的骑射都是母亲教的,这点难度对我来说不过是小儿科。
趁着她大口喘息之际,我下车大喊:
妹妹,你没事吧?姐姐刚刚看你危险,拼了命去救你,你没事吧?
那天绿瑶就发了高热,我却博了个爱护姐妹的好名声。
8
我私自退了和英国公府的婚事,父亲发了好大的脾气。
他埋怨母亲惯着我,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说取消就取消。
他正在气头上,我想过去劝。
下一刻,一个花瓶就从他手边飞来,破碎的瓷片划过我的耳朵,留下一道血痕。
母亲蹙眉要说什么,父亲已经摆手不想听。
你若是有绿瑶半点懂事就好了。
不过也不怪你,武将的女儿能教养出什么好孩子?
我愣在原地。
他凭什么这样说我的母亲?
怒火中烧之际,李盈带着绿瑶走了上来。
绿瑶飞扑到父亲怀里,父亲当即就挂上了笑脸。
他揉着绿瑶的头,问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就同几个月前的我一模一样。
这一幕刺痛了我和母亲,我想要走,父亲忽地开口:
别走,把这收拾干净,若有一片瓷片,就家法处置。
那些瓷片我没有丢。
这花瓶是父亲最喜欢的一个,是曾经母亲送他的古董。
我想,若是我将它粘好,是不是母亲和父亲也能和好如初?
从未修复过瓷器的我,一点点学,一点点修复,终日不出房门。
终于在半个月后将其修复好。
我还用自己的月例买了金粉回来填补,那一个破碎的烂瓶子,竟然也被我补得漂漂亮亮。
敏儿说: 老爷一定喜欢。
我将那瓷片拿给父亲的时候,吕钊和英国公正好来了家里。
绿瑶端坐在父亲身边,和吕钊含情脉脉地对视。
我进退维谷,父亲开口:
这是干什么?
我勉强笑着,举起手中瓷瓶: 这瓶子上次弄坏了,这是母亲送给您的生辰礼,女儿将其补好了。
没想到吕钊却说:
伯父,这瓶子我瞧着好看,能否割爱,赠予小婿。
我父亲想都没想就点头同意。
吕钊拿着瓷瓶,对着我意味深长地笑笑。
原来青青这么长时间不见是在做这件事啊。
我看着他拿着瓷瓶,心里七上下。
眼皮不自觉地跳起来。
果然,没多久绿瑶和吕钊偷偷走到外头。
等我赶到时,吕钊正好举起那个花瓶对绿瑶说:
她就算是你姐姐又能怎么样?她用了半个月弄好的花瓶,还不是叫我要来砸给你看。
说着,就将手中的花瓶重重摔下。
我半月的心血,就此付诸东流。
9
吕钊以为我会就这样吃下哑巴亏。
我却抱着几片瓷片,跪在父亲面前默默流泪。
英国公见状吓了一跳。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对父亲哭诉:
女儿只想让父亲能看看这花瓶,这是当年母亲送您的,您最喜欢的生辰礼,父亲,母亲待您一片情深啊
父亲略有动容,最后告诉绿瑶:
这东西也坏了,你买一个好的赔给你姐姐,往后七日都不许出屋,在家反省。
我知道,这是明晃晃的偏袒,但是英国公确实挂不住这个脸。
他拉着吕钊给我道歉:
明日,明日我们必定赔礼。
吕钊为了彰显自己之大度,显得我毫无气量,专门将赔给我的十个瓷瓶绕着我们家转了一圈给所有人看了才送进来。
我坦然收下,转天将那十个瓶子绕着女学转了一圈,放到了女学里头。
对外只说是: 英国公世子捐给女学的花瓶。
一时间,人人都说我气度非凡,心有沟壑,反倒是吕钊在我的对比下相形见绌。
10
英国公走后,祖母对着我大发雷霆。
她说我给柳家丢脸了,让我好生反省,还催着娘给我找个好人家赶紧嫁了,免得耽误在家里丢人。
母亲这边刚答应,那边我的画像就送到了几个纨绔子弟家中。
据说这些人都是李盈选的。
她说我这性子应当找个厉害的夫婿,不然旁人压不住我。
母亲自然不同意。
那是我第一次见母亲发脾气。
她的一杆红缨枪,将父亲和李盈从院子东头打到了西头。
最后将枪杆一立,气势汹汹地杵在正院中。
我女儿的婚事,自然是我做主,谁也别想让她嫁给那些纨绔膏粱
母亲说这个月就给我找好婚事,让我好生在家等着,她先去庙会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手帕交家的公子。
可是这一去,母亲再回来,便已成了尸体。